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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貴德分章本《格薩爾王傳》與突厥史詩之比較

    來源 : 《民族文學研究》    作者 : 郎櫻    發(fā)布時間 : 2022-06-15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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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貴德分章本《格薩爾王傳》與突厥史詩之比較

    一組古老母題的比較研究

    藏族史詩《格薩爾》有分章本,有分部本。分章本是把格薩爾大王一生的事跡集中于一個本子之中,分章加以敘述。分部本是把分章本中的每章加以擴充、發(fā)展,形成各自獨立的部。在流傳過程中,隨著情節(jié)的附加,內(nèi)容的豐富,新的部本又不斷出現(xiàn)。分部本的各部內(nèi)容完整,可以單獨演唱,由中心人物——格薩爾大王將各部聯(lián)系起來,形成一部完整的史詩。據(jù)說《格薩爾》的分部本有120部之多。

    貴德分章本《格薩爾王傳》是在青海貴德發(fā)現(xiàn)的手抄本,故簡稱“貴德分章本”?!百F德分章本”以散文形式為主,其中夾雜著韻文,為散韻結合形式?!百F德分章本”由五章構成:第一章《在天國里》,第二章《投生下界》,第三章《納妃稱王》,第四章《降伏妖魔》,第五章《征服霍爾》。

    藏族史詩《格薩爾》與《瑪納斯》等突厥語民族史詩的形成年代不同,所反映的社會生活與民族風情更是有異。然而,由于《格薩爾》與突厥語民族史詩均屬于宏偉的東方民族史詩,加之歷史上吐蕃人與突厥語族人民之間曾有密切交往,因此,對于藏族史詩與突厥語民族史詩進行認真的比較研究,會發(fā)現(xiàn)它們存在不少共性。在《格薩爾》的各種版本中,“貴德分章本”與突厥史詩擁有更多相同的母題。母題是最小的敘述單元,史詩古老的成分,大多體現(xiàn)在史詩古老的母題之中。史詩在形成過程中,一些外來文化因素,往往也以母題形式進入史詩。對于不同民族史詩中類同母題的研究,既有利于揭示史詩古老的文化內(nèi)涵,也有利于不同民族史詩的比較研究。

    英雄特異誕生母題具有濃郁的神話色彩,是史詩中英雄人物一生創(chuàng)造偉業(yè)的基礎。英雄史詩對于英雄特異誕生的描寫,往往由多個母題構成,稱之為母題系列。突厥英雄史詩的英雄特異誕生母題系列一般由5個母題構成:A祈子母題,B神奇受孕母題,C特異誕生母題,D害口吃動物肉與內(nèi)臟母題,E難產(chǎn)母題。青?!百F德分章本”對于格薩爾特異誕生的描寫,與突厥史詩的英雄特異誕生母題系列,無論從內(nèi)容,或是從形式看,基本相同。在“貴德分章本”中,對英雄格薩爾大王特異誕生的描寫由3個母題構成:

    (一)祈子母題

    祈子母題是個世界性古老的母題,它大量地存在于神話、英雄傳說及英雄史詩等一些古老的民間文學體裁之中。在英雄史詩中,英雄一般都是在無子的父母舉行祈子儀式后,經(jīng)過神奇受孕才誕生的?!百F德分章本”祈子母題的內(nèi)容為:僧唐惹杰連的妻子尕擦拉毛沒有生男育女,他娶了第二個妻子,仍沒有生育。他娶的第三個妻子依然沒有生育。于是他“向大山之神和大梵天禱告,祈求生子”,果然靈驗,他年邁的妻子懷孕,生下格薩爾[①]?!冬敿{斯》等突厥語民族史詩基本上都是以“一對年邁的夫婦為無子嗣而痛苦,他們虔誠地舉行祈子儀式”作為開端的。《瑪納斯》的祈子母題與“貴德分章本”祈子母題的內(nèi)容十分相似:“加克普汗很富有,他雖然娶有三個妻子,都沒有生育。年邁的加克普汗為此十分苦惱,他虔誠地向上蒼祈子,并舉行了祈子儀式”,他年邁的妻子綺依爾迪神奇懷孕,生下瑪納斯[②]?!犊冀患邮病肥且徊勘取冬敿{斯》更古老的神話性史詩?!犊冀患邮病芬嗍且云碜幽割}作為開端:“卡里甫汗王年逾六十沒有子嗣,為此他終日煩惱不安。他到祖先的墓地去祈子,并在那里露宿”[③]。另一部柯爾克孜史詩《庫爾曼別克》的開篇這樣敘述道:“鐵依特別克是柯爾克孜汗王,他娶了七房妻子,沒有一個生兒育女。無子的苦惱使汗王終日哀嘆,他象長蛇般翻轉腰身難以入睡,他向真主虔誠祈禱叩拜,祈求妻子生個兒子”[④]。經(jīng)過祈子后,他們都如愿以償,喜得貴子。

    祈子母題與祈子儀式的關系密不可分。突厥史詩對于祈子儀式有較為詳盡的描寫。例如,在哈薩克史詩《阿勒帕米斯》的開端部分這樣寫道:拜布爾老人十分富有,但是他沒有子嗣。無后的拜布爾老人受到人們的嘲笑,十分悲傷,于是與妻子宰牲殺畜,祭天祈子,舉行祈子儀式后,他們徒步遠行,在山腳下敬拜樹木,后其妻子留在樹下獨宿[⑤]。類似的對于祈子儀式的描寫,在史詩《瑪納斯》的各種異文中也存在。在古代柯爾克孜語中,稱“祈子儀式”為“額爾木”。在有的《瑪納斯》異文中,瑪納斯之父加克普汗為舉行祭天祈子儀式宰殺了大量牲畜,宴請了四十戶柯爾克孜鄉(xiāng)親,眾鄉(xiāng)親為加克普汗祈子[⑥]。居素甫·瑪瑪依的《瑪納斯》唱本亦描寫了加克普夫婦在樹林里舉行的祈子儀式。其妻綺依爾迪被丈夫送進密林深處獨宿。

    值得注意的是,瑪納斯的母親綺依爾迪、英雄阿勒帕米斯的母親阿娜雷克等英雄的母親,均是在樹下獨寢后受孕才生下英雄的。由此可以看出,樹木與祈子母題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。參天的大樹具有旺盛的生命力。在初民看來,樹木具有很強的生育能力。在維吾爾及雅庫特等民族中廣泛流傳的樹生子的神話傳說,充分表現(xiàn)出這些民族的祖先對于樹木生育能力的崇拜,正是基于對樹木生育能力的這種崇拜之情,他們相信,不孕的婦女在樹下舉行祈子儀式,或在樹下獨居,她們便可從樹木那里獲得生育能力,滿足她們的祈子愿望。這種向樹木傾訴求子愿望的習俗歷盡千年,一直流傳至今?,F(xiàn)在,在一些突厥語民族中,不育婦女仍有去樹林求子、過夜的習俗存在。而在樹上拴掛祈子布條的現(xiàn)象就更為普遍了。

    祖先崇拜在突厥語民族民眾中占有重要位置。當他們離開森林、遷至平原綠洲以后,他們的祈子儀式常常與“麻扎”(墓地)聯(lián)系在一起。他們相信,有祖先的保佑,無子的婦女會得子。因此,在一些突厥語民族史詩的祈子母題中,祈子儀式的場所之所以設在墓地,是與祖先崇拜有關的。

    從史詩中的祈子母題看,古代突厥語民族的祈子儀式相當隆重,其程序一般是殺牲祭天,向上天禱告求子;到林中或墓地去住宿。祈子過程中,經(jīng)常出現(xiàn)一位銀須鶴發(fā)的長者形象,有他相助,不育婦女定會懷孕生子。這一長者形象與薩滿形象有著淵源關系,主持祈子儀式也是薩滿的重要職能之一?,敿{斯的妻子卡妮凱婚后久不生育,在闊闊臺依祭典上,長者考少依汗率領成千上萬的人為卡妮凱舉行了隆重的祈子儀式。之后,卡妮凱便懷孕生下瑪納斯之子賽麥臺依。史詩描寫這位主持祈子儀式的考少依汗具有超人的神力,且知曉通天之路,這位汗王的原型極有可能是古老薩滿神話中的薩滿形象。

    “貴德分章本”的祈子母題雖寥寥幾個字,但是,其文化的內(nèi)涵卻相當古老,從中可以了解藏族人民祖先對于蒼天與山神的虔誠崇拜之情。然而,與“貴德分章本”相比較,突厥英雄史詩的祈子母題有二個顯著的特點:第一,內(nèi)容較“貴德分章本”豐富,有的用十幾行、甚至幾十行詩描繪祈子的內(nèi)容;第二,對于祈子儀式的描繪更為詳盡細致。

    (二)神奇受孕母題

    由于無子嗣的夫妻祈子虔誠,感動了上蒼。年邁的妻子便神奇般受孕。英雄的母親受孕過程具有濃郁的神秘色彩。在“貴德分章本”中,僧唐惹杰之妻尕擦拉毛擠奶時,天空大放光明,眾天神出現(xiàn),一天神之子飄然而下,尕擦拉毛嚇得昏倒過去。年過半百的尕擦拉毛由此而懷孕[⑦]。北京木刻本版《格斯爾傳》描寫一名叫格格莎·阿木爾吉勒婦女在野外拾柴,一鳥頭人背的大鷹飛來尋此女人投胎。后格格莎·阿木爾吉勒拾柴途中被一大漢(大鷹幻化)按倒,她由此而受孕,生下英雄格斯爾[⑧]。

    突厥史詩中英雄母親的受孕同樣神奇非凡?,敿{斯的母親、英雄阿勒帕米斯的母親,她們都是在森林中或樹木下獨宿而神奇受孕的;英雄托什吐克的母親則是吃馬肉而受孕的;維吾爾族史詩《古里奧吾里》描寫了有一英俊男人從國王妹妹身旁走過,致使王妹神奇般地受孕,王妹未婚而生下英雄古勒奧吾里。突厥史詩吃蘋果受孕母題及“麻扎”(墳墓)祈子受孕母題,數(shù)量亦相當可觀[⑨]。

    由于英雄是神授之子,因而英雄的母親懷孕后,往往出現(xiàn)特異反映。尕擦拉毛懷上格薩爾后,“氣色非常好,滿面紅光,神采照人”[⑩]。年邁的綺依爾迪神奇地受孕、懷上瑪納斯“紅光滿面,年輕許多”。英雄的母親懷孕時,不僅形體發(fā)生變化,變得年輕、容光煥發(fā),而且飲食也發(fā)生變化。在突厥史詩中,英雄的母親有孕后,不是吃虎心、獅心、狼心,就是吃龍膽、豹肉。英雄在母胎里便獲得獅虎之力,因此,英雄的誕生幾乎都有難產(chǎn)情節(jié)[(11)]。這種描寫在突厥史詩中已形成一種固定的模式。這一母題反映了人類早期的動物崇拜觀念,以及初民的順勢巫術的原始思維邏輯。

    英雄母親神奇受孕母題,是一個世界性的古老神話母題。特別值得一提的是,“貴德分章本”與突厥語民族史詩中英雄母親受孕的過程,均具有濃郁的神秘色彩。她們大多是在沒有與丈夫交媾的情況下受孕的。她們孕育的英雄是天神(騰格里)、梵天或山神所賜,因此英雄與自己的父親并無血緣關系。英雄日后之所以與自己父親的矛盾日益激烈,甚至發(fā)展到父子仇殺的程度,均源于此因。英雄實際上有兩個父親:一個是神格的父親,一個是人格的父親。由于英雄與他人格父親沒有任何的血緣關系,因此,史詩中英雄的父親一般都沒有作為。不僅如此,他還往往充當英雄對立面的角色。例如,在史詩《瑪納斯》中,瑪納斯的父親加克普汗是個吝嗇貪婪、心懷叵測、處處與兒子瑪納斯作對的反面人物。英雄瑪納斯一死,他的兇險惡心更是暴露無遺。在另一部柯爾克孜史詩《庫爾曼別克》中,英雄庫爾曼別克的父親亦是一個膽小如鼠、吝嗇貪婪的反面人物。他在兒子征戰(zhàn)前夕收回良馬,致使英雄血灑戰(zhàn)場?!栋瑺柾惺餐驴恕分杏⑿弁惺餐驴酥溉~列曼,《巴額什》中英雄巴額什之父巴依汗,都是貪生怕死的人。這種“壞父親”母題在古代西方神話中悉為常見。格薩爾的父親雖然沒有與兒子作對的行為,但是,與英雄格薩爾相比,他實屬沒有作為之人。英雄母親神奇受孕的母題,反映出早期人類原始的感生生育觀念和孤雌生育觀念。

    (三)英雄特異誕生母題

    英雄的母親受孕是神奇的,英雄的誕生必然更為特異。在“貴德分章本”中,尕擦拉毛神奇地懷孕后,生下一個羊肚子一樣圓圓的肉蛋。尕提悶(僧唐惹杰的另一個妻子)用箭將肉蛋劃開,里面出來的嬰兒就是格薩爾[(12)]。無獨有偶,柯爾克孜英雄瑪納斯從母體降生時,亦是一個肉囊?,敿{斯的叔父阿克巴勒塔用金指環(huán)劃開肉囊,嬰兒才出世[(13)]。更為巧合的是,蒙古史詩英雄江格爾誕生時,亦是一個肉囊。史詩這樣描寫道:“車琴坦布紹公主生下一個舉世罕見的怪胎,一個圓鼓隆咚的古魯蓋(一種奇怪的圓物)”。人們用江格爾叔父的寶石把肉囊劃開,取出里面的嬰兒[(14)]。值得引起人們關注的是,我國三大英雄史詩中三位著名英雄——格薩爾、瑪納斯、江格爾,他們誕生時都是肉囊,而且都是由其長輩(格薩爾的異母、瑪納斯的叔叔、江格爾的叔叔)使用一器物(《格》是箭頭,《瑪》是金指環(huán),《江》是寶石)劃開肉囊,取出嬰兒。在古老的突厥史詩里,英雄強有力的對手,如來歷不凡的獨眼巨人,仙女生下他時也是個肉蛋[(15)]。土伯特傳說一汗王有一子,名叫博落咱。其母生他之前,曾夜夢與一白色人同寢。后產(chǎn)一卵。此子出自卵中,是一個有福運的嬰兒[(16)]。朝鮮古代典籍《三國史記·高句驪》說解慕漱(天帝子)與河伯女媾合,女有孕生卵,少年射手英雄自卵中出。在我國南方一些民族的原始性史詩中,追溯其先祖來源時,其先祖也往往出自卵或肉蛋。

    英雄出自肉蛋的母題,源于卵生神話。這一母題具有原始簡單類比的思維特點。由于卵能孵出飛禽鳥類,在初民的心目中,卵是生命的象征。史詩中的英雄以“肉蛋”狀誕生于世,這既保留有原始思維的特點,也在于突出英雄誕生非同凡響。

    英雄誕生的特異,還表現(xiàn)在英雄誕生霎時所呈現(xiàn)出的異常現(xiàn)象。格薩爾誕生前,下了一場從來也沒有過的大雪,大地發(fā)生震動。他誕生時,他的帳房頂上金光燦爛。他家的牛、馬、羊、犬也在同一時刻產(chǎn)下崽[(17)]。這類情節(jié)在突厥史詩中亦普遍存在,瑪納斯、古里奧吾里、謝爾扎特等史詩英雄出世時,他們所在的氈房或森林,紅光四射,景象壯觀。集薩滿、部落首領、歌手于一身的古老英雄人物闊爾庫特誕生時,雷鳴閃電,天昏地暗,令人畏懼。因此人們給他取名“闊爾庫特”(意為“令人恐怖”)[(18)]。有的《瑪納斯》唱本描寫瑪納斯誕生時,宿敵卡勒瑪克人的宮殿劇烈地晃動,河水倒流。瑪納斯誕生的同時,牝馬產(chǎn)下阿克庫拉神駒(伴隨瑪納斯一生的坐騎),卡勒瑪克卡勒首領阿勞開生下兒子昆吾爾(瑪納斯一生與之戰(zhàn)斗的敵首)。

    英雄誕生時,往往帶有特異的標志。格薩爾剛從肉蛋中出來,使站起身來,作拉弓的樣子,說道:“我要作黑頭人的君長,我要制服兇暴強梁的人們”[(19)]。嬰兒剛出世作拉弓狀,這是格薩爾戎馬一生的象征。關于瑪納斯要征服世界的情節(jié),在《瑪納斯》中不是通過英雄自己的敘說,而是通過占卜師預言的方式表現(xiàn)出來的。占卜師說:“柯爾克孜人民中將要誕生一位英雄,沒有人能戰(zhàn)勝他,他將征服世界。他的名字叫瑪納斯”?,敿{斯出世時,一手攥血,一手攥油。手攥血預示著英雄將終生馳騁于疆場,使敵人血流成河;手攥油,預示著瑪納斯將使柯爾克孜人民生活富足[(20)]。瑪納斯手握血塊誕生與格薩爾一誕生就作拉弓狀,其文化內(nèi)涵是相同的,即預示這兩位英雄能征善戰(zhàn)。北京版《格斯爾》描寫格斯爾的誕生,這樣寫道:“他怒瞪右眼(為把魔鴉盯死),圓睜左眼(為了對待吉兇兩種命運),舉著右手(為鎮(zhèn)壓一切反抗者),緊握左拳(為享有天下一切權勢富貴),高舉右腿(為宣傳宗教),伸直左腿(踩毀異教徒),咬緊牙齒(為了把惡魔氣焰一口吞沒干凈)”[(21)]。江格爾出世時,腳踩著一女魔,屁股坐在一個男魔的胸上。兩肩當中長著一顆發(fā)亮的紫色痣斑”[(22)]。

    英雄是神之子,他一誕生便與一般嬰兒不同。格薩爾一誕生就會說話,長得象八歲孩子一樣大?,敿{斯一出世如同九歲孩子一樣重,啼哭聲如雷鳴。他的啼哭聲令野獸嚇得逃出森林;使得高山晃動,大地顫抖;兩個老婆婆被他的啼哭聲嚇得昏過去,幾乎喪命[(23)]。史詩《烏古斯傳》中的英雄烏古斯生下來只吸吮了母親的初乳,就開始吃生肉,喝麥酒,而且還會說話。四十天就會走路,玩耍[(24)];《艾爾托什吐克》中的英雄人物托什吐克出生后不是按年生長,而是按天生長,一個月的孩子象一歲的孩子一樣大,三、四個月就會走路、說話了[(25)];《英雄謝爾扎特》中的英雄人物謝爾扎特更是非凡,他剛剛出生幾天就同獅子摔跤,一只手便把獅子舉過頭頂[(26)];《阿勒帕米斯》中的英雄人物阿勒帕米斯出生以后,連母親的初乳都沒有吃,而是吃的駱駝奶,生長神速,幾歲的孩子已經(jīng)成為蓋世英雄[(27)]。

    這種英雄神速生長的母題不僅在突厥語民族的史詩中悉為常見,它也廣泛地存在于阿爾泰語系民族的史詩之中。蒙古史詩《可汗之子那仁汗》描寫那仁汗剛生下來的時候用一張羊皮包裹,第二天就用二張羊皮包裹,第三天就用三張羊皮包裹,生長神速[(28)]。滿族英雄傳說《套日大神三音貝子》中的英雄人物三音貝子“生下來三天就能走路,一個月能舉起百斤重石頭,三個月能拉開三百斤硬弓,不到一年身高長到一丈開外,一頓飯能吃下三只狍子、兩只熊。他喝一次水,河落三尺,湖干一半。他一腳能踢倒一座小山”[(29)]。

    英雄是上蒼賜子,因此,他的誕生必定非同一般。英雄之母特異的懷孕,英雄神奇的誕生,均顯現(xiàn)出英雄具有超人的神力。

    英雄特異誕生母題系列,著重渲染的是英雄的神性。然而,英雄畢竟不是神,這些英雄生活于現(xiàn)實生活之中,與普通牧民一樣牧馬放羊,與部落、民族的命運休戚與共。他們一般都具有苦難的童年,功績顯赫的少年時代。“貴德分章本”與突厥語民族史詩,在描寫英雄苦難的童年及少年戰(zhàn)功方面擁有極為相似的母題。

    (一)苦難童年母題

    英雄的誕生非同凡響,然而英雄的童年卻往往充滿苦難。他們或是成為敵人追殺的對象,或是父親被殺、從小淪為孤兒。這類母題在突厥、蒙古史詩中普遍存在,且非常典型。在藏族史詩《格薩爾》中也可以看到。這一母題常常成為敘述英雄身世的重要一環(huán),并形成相對穩(wěn)固的敘事模式。

    在“貴德分章本”中,格薩爾出生前,那提悶(僧唐若杰的另一妻子)與格薩爾的叔父超同相勾結,把格薩爾的母親尕擦拉毛驅趕到遠離部落的地方居住。尕擦拉毛臨產(chǎn),帳蓬狹小破舊,無水無食,孤單一人,處境艱難[(30)]。在其他的《格薩爾》中,英雄格薩爾誕生不久,就遭叔叔超同的暗算。五歲時,他和母親又被歹毒的叔叔超同驅趕到人跡罕見的窮鄉(xiāng)僻壤瑪域居住,母子二人靠挖蕨麻、捕地鼠、食獵物肉為生。格薩爾是在這種困苦、被迫害的環(huán)境下度過童年。

    在柯爾克孜英雄史詩《瑪納斯》中,瑪納斯及其子孫的童年均是在敵人追殺或叛變親友的迫害中度過的。瑪納斯出生后,為躲避敵人的追殺,嬰兒瑪納斯被送到森林里的小木屋里撫養(yǎng),直到四、五歲,他的父親加克普才將瑪納斯領回家中,并對外稱此男孩是他從一過路的商隊要來的?,敿{斯之子賽麥臺依,于襁褓中失去父親,并成為祖父與叔叔的殺害對象,由于施以調(diào)包計,他才死里逃生,被母親帶去外祖父家逃難。賽麥臺依真實的身份被其母隱瞞。賽麥臺依十二歲時才得知自己的真實身分,于是返回故里,重掌大權[(31)]。

    蒙古族史詩《江格爾》中的英雄江格爾,兩歲時家鄉(xiāng)遭劫,父母慘遭殺害,從小淪為孤兒。孤兒母題在《瑪納斯》的后幾部十分突出,《瑪納斯》第七部《索木碧萊克》中的主人公索木碧萊克自幼父母雙亡,成為孤兒,由舅父撫養(yǎng)成人?!冬敿{斯》第八部《奇格臺依》中的主人公奇格臺依亦是遺腹子,他出生不久,母親也離開了人世,自幼成為孤兒。

    我國三大史詩中主要英雄人物的童年,都有苦難的經(jīng)歷。如果說英雄特異誕生母題著重渲染的是英雄的神性,那么,英雄苦難童年母題則讓神授之子一落地就體味人世間斗爭的殘酷,為英雄以后與各種敵人斗爭、保護自己的人民,做了有力的鋪墊??梢哉f,英雄苦難童年母題所力圖表現(xiàn)的是,作為人間英雄的人性特點。

    英雄苦難童年母題原是一個十分古老的神話母題。在古埃及神話中,鷹頭英雄神荷露斯誕生于世不久,惡神塞特就殺害了他的父親俄賽里斯主神,并將他與他的母親伊希斯女神二人搶走,囚禁在監(jiān)獄之中。他們逃出監(jiān)獄后,幼小的荷露斯又被叔父惡神賽特派出的毒蝎蟄死。在太陽神的幫助下,他死而復生,為躲避兇惡的叔父的追殺,他又被母親送往一孤島上,由別人撫養(yǎng)[(32)]。赫拉克勒斯是古希臘神話中著名的英雄人物,他的父親是宙斯神,母親是人間美女阿爾克墨涅。他一出生就遭宙斯之妻赫拉女神的迫害,赫拉女神派兩條毒蛇去襲擊尚在襁褓中的赫拉克勒斯。當毒蛇纏住熟睡中小英雄的脖頸時,孩子醒了,他將兩條毒蛇掐死,保住了性命。在以后的日子里,赫拉女神一直把這位小英雄視為眼中釘,想方設法要將他害死[(33)]。在古印度神話中,國王杜尚陀打獵到一森林,與仙人養(yǎng)女沙恭達羅遘遇,并結為夫妻。國王小住幾天便返回王宮。沙恭達羅懷孕生子,此子便是光榮的婆羅多王族的鼻祖婆羅多。國王一去無音訊,英雄從小與母親相依為命,隱居于森林之中,與動物為伍。后去認父,又險遭拒絕。雖然他日后戰(zhàn)勝了所有的國家,成為世界的主宰,但是,他的童年卻是異常孤寂的[(34)]。

    從以上所例舉的古代神話中,我們可以看出:無論是古埃及神話中的英雄荷露斯、古希臘神話中的英雄赫拉克勒斯,或是古印度神話中的英雄婆羅多,他們童年時代都曾有過坎坷、痛苦的經(jīng)歷。

   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,《瑪納斯》中瑪納斯之子賽麥臺依童年時代的遭遇,與古埃及神話英雄荷露斯的童年遭遇極為相像:他們都是幼兒時代喪父;都曾遭受過兇惡的叔父的暗害;為躲避歹心叔父的追殺,他們都曾被母親帶到異地,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。他們長大后,又都將作惡多端的叔父殺死,報了殺父之仇。柯爾克孜史詩與古埃及神話在這一母題上驚人的相似,雖然尚難以用“影響”說來加以解釋。但是,至少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,即我國北方民族英雄史詩中普遍存在的英雄苦難童年母題,是一個相當古老的神話母題。這一史詩母題的敘事模式,明顯地是繼承了古老神話中同類母題的敘事模式。

    (二)少年立功母題

    史詩中的英雄與凡人不同,他們少年時代就顯示出非凡的力量和勇氣。他們的力量與勇氣主要表現(xiàn)在與對手的交鋒上。《格薩爾》中的英雄格薩爾,從小就表現(xiàn)出超凡的神力。其叔父超同心狠手毒,陰謀要殺死格薩殺,在食物中投毒,格薩爾沒有被毒死;超同不死心,請妖僧貢巴熱扎來謀害格薩爾,妖僧被格薩爾困死在山洞中[(35)]。在“貴德分章本”中,少年英雄格薩爾用石頭懲治叔父超同,史詩這樣寫:“一石頭打去,打得草山塵土飛揚,煙云蔽日;打得石巖火星亂冒,地裂山崩,打得牛羊角禿眼瞎,腰折腿斷”,人們“嚇得目瞪口呆,失魂落魄”[(36)]。

    在較為古老的突厥史詩中,與少年英雄較量的對手,一般是兇猛的野獸或是超自然的對手。如維吾爾古老英雄史詩《烏古斯》中的少年英雄烏古斯,殺死一頭兇猛異常、吞食人畜的獨角獸,為民除了害[(37)]。在突厥語民族中廣泛流傳的英雄史詩《魯斯塔姆》中,少年英雄魯斯塔姆力斬兇龍,戰(zhàn)勝力大無比的巨人,成為蓋世無雙的英雄[(38)]?!兜聽栔x汗之子布哈什汗的傳說》中的主人公布哈什汗,從小力大過人,他勇斗公牛,并將它殺死,故長者給這位少年英雄起名作“布哈什”(公牛之意)[(39)]。在《巴薩特殺死獨眼巨人的傳說》中,從小由獅子撫養(yǎng)長大的巴薩特,力勇非凡,他殺死吞食活人、活畜的獨眼巨人,挽救了部落民眾的生命[(40)]。在《瑪納斯》中,瑪納斯家族英雄們也遇到許多超自然的對手,如各種巨人,獨眼巨人、白巨人、黑巨人、紅巨人等,還有許多女妖及各種妖魔。

    但是,英雄更多的對手是敵人,包括入侵之敵、有紛爭的部落或部族的首領以及叛變的親友等。少年英雄瑪納斯投奔叔父加木額爾奇的途中,凡遇到卡勒瑪克侵略者就殺,“碰上(瑪納斯)的都無法脫逃,他一拳就是一串,五十多人應聲倒下”。兇頑的卡勒瑪克將領,也被少年瑪納斯掐斷喉嚨而死[(41)]?,敿{斯率領四十名小勇士與入侵的卡勒瑪克將士進行浴血奮戰(zhàn),并把侵略者趕出柯爾克孜領地。

    少年立功母題與古代成丁儀式有一定的淵源關系。在古代,一個男孩長大,要經(jīng)過嚴酷的成丁考驗,才能成為氏族或部落的正式成員。經(jīng)過成丁儀式的考驗,標志著男子成熟,可以成婚。在史詩中,少年英雄的力與勇經(jīng)受住考驗,與此緊密相連的便是英雄成婚的內(nèi)容。

    特別值得關注的是,史詩中的英雄出生后,常常隱姓埋名?,敿{斯誕生時,右手掌心上有“瑪納斯”字樣,長輩們給他更名,叫他“大瘋子”。當他策馬揮戈、與入侵之敵進行斗爭時,他才正式叫“瑪納斯”[(42)]?,敿{斯從誕生起,直至他十一歲(一說九歲)當首領之前,一直隱姓埋名。與瑪納斯一樣,格薩爾大王在納妃稱王以前,亦隱瞞自己的身分,他在人面前是個討飯的窮孩子,名叫臺貝達朗(其他異文為覺如)。他身著舊皮襖,腳蹬破皮靴,腰扎一條難看的麻繩帶,頭戴一頂尖帽。在他成親的前夕,“搖身一變,變成一個面色紫紅,儀表堂堂的天神相貌”,“窮孩子臺貝達朗大顯神通,登基坐殿,成了黑頭人的大王,四面八方都聞風歸順,朝貢稱臣。他現(xiàn)坐在燦爛莊嚴的黃金寶座上,尊號稱為世界雄獅格薩爾大王”[(43)]。名字的改變、身分的公開,亦是英雄成熟的表現(xiàn)。這也是古代成丁儀式在英雄史詩中的一種折射反映。

    青海貴德分章本《格薩爾王傳》與突厥史詩,在英雄身世的描寫上,敘事模式基本相同,許多母題的內(nèi)容也十分相近。除上述類同母題之外,《格薩爾》與突厥史詩還擁有大量相同的母題,如英雄婚姻母題,英雄變形母題,英雄外出敵來犯母題,(妻子被劫、父母淪為奴隸),親屬背叛母題,夢兆母題,寄魂母題,神性動物母題等等。

    藏族人民生活于青藏高原,其語言屬于漢藏語系;突厥各族人民主要分布于中亞,其語言屬于阿爾泰語系。不同語系、不同地域人民的史詩,為什么會擁有如此多的共同成分,為什么會擁有如此多相同的母題呢?其實,世界各國各民族的英雄史詩,都具有一些共性和相同的母題,只是數(shù)量有多有少。就藏族的《格薩爾》與《瑪納斯》等突厥史詩而論,它們之中均交織著許多神話、傳說,包容著大量古老的文化成分,反映出原始思維的特點。它們所擁有的共性及相同的母題,既有同步思維所致,互不相謀而各自形成的,也有各民族相互交流、相互學習、相互影響所形成的。學術界多數(shù)學者認為,藏族的《格薩爾》是吐蕃時期形成的史詩。在歷史上,吐蕃曾先后占領中亞達三百年之久,曾長期與中亞突厥各民族人民交錯而居,與中亞文化有密切交流。各民族之間的文化交流,必定會在他們各自的史詩中留下鮮明的印跡。

    貴德分章本《格薩爾王傳》與其他分部本《格薩爾》相比較,具有三個較為顯著的特點:一是宗教色彩少;二是保留的古老文化成分較多;三是與其他《格薩爾》版本相比較,它與《瑪納斯》等突厥史詩所具有的類同古老母題的數(shù)量更多一些。王沂暖先生認為藏文分章的貴德本“可能是較原始的本子,或較原始的說唱情節(jié),時間可能在先。分部本可能是后有的,先是由分章本情節(jié)的擴充發(fā)展,接著又另出新情節(jié)”。王沂暖先生的論述是很精辟的[(44)]。

    注釋:

    ① 王沂暖、華甲合譯貴德分章本《格薩爾王傳》甘肅人民出版社,1981年出版,9頁。

    ② 居素甫·瑪瑪依的《瑪納斯》唱本,新疆文聯(lián)1961年鉛印資料本。

    ③ 月米爾·毛爾島搜集、整理的《考交加什》(柯爾克孜文本),克孜勒蘇柯爾克孜文出版社,1987年出版。漢譯文內(nèi)容參見張彥平、郎櫻合著《柯爾克孜民間文學概覽》,克孜勒蘇柯爾克孜文出版社,1992年出版,60頁。

    ④ 居素甫·瑪瑪依演唱、薩坎·月米爾記錄的《庫爾曼別克》(柯爾克孜文本),克孜勒蘇柯文出版社1984年版。其漢譯文本收錄在《柯爾克孜族民間敘事長詩選》,尚錫靜譯,劉發(fā)俊整理,新疆人民出版社1986年出版。

    ⑤ 胡南譯《阿勒帕米斯》,尚未出版。

    ⑥ 吉爾吉斯斯坦瑪納斯奇薩雅克拜·卡拉拉耶夫的《瑪納斯》唱本。

    ⑦ 同①,9頁。

    ⑧ 桑杰扎布譯《北京版<格斯爾>》內(nèi)蒙古自治區(qū)社會科學院文學所與內(nèi)蒙古自治區(qū)《格斯爾》工作辦公室1985年翻印本,8-9頁。

    ⑨ (俄)薩恩拜·奧羅茲巴科夫《瑪納斯》唱本描寫年邁無子的加克普汗到墓地去祈子,夢一長者送他一蘋果。他的妻子吃蘋果后懷孕,生瑪納斯?!栋瑺柾惺餐驴恕返榷嗖渴吩?、敘事詩均有吃蘋果懷孕的母題。

    ⑩ 同①10頁。

    (11) 綺依爾迪生瑪納斯、拜布爾的妻子生阿勒帕米斯、阿娜雷克生闊布蘭德之時,均為難產(chǎn)。

    (12) 同①17頁。

    (13) 同②。

    (14) 黑勒、丁師浩合譯《江格爾》(第一冊),新疆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,46-47頁。

    (15) (39) 《先祖闊爾庫特》(哈薩克文本),新疆青年出版社出版。

    (16) 《蒙古源流》記載,轉引自蕭兵著《中國文化的精英》,上海文藝出版社1989年版,117頁。

    (17) 同①16頁。

    (18) 同(15)。

    (19) 同①17頁。

    (20) 同②。

    (21) 同⑧12頁。

    (22) 同(14)。

    (23) (41) (42)參見居素甫·瑪瑪依的《瑪納斯》唱本,白多明、張永海漢譯文本。

    (24) (37)耿世民譯《烏古斯可汗的傳說》,新疆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。

    (25) 居素甫·瑪瑪依演唱的《艾爾托什吐克》(柯爾克孜文本),克孜勒蘇柯文出版社1987年版。

    (26) (38) 《哈薩克長詩選》(哈薩克文本),民族出版社。

    (27) 同⑤。

    (28) 《納仁汗》。

    (29) 傅英仁《滿族薩滿教神話》,《阿爾泰語系民族敘事文學與薩滿文化學術討論會論文》。

    (30) 同①14-15頁。

    (31) 居素甫·瑪瑪依演唱的《瑪納斯》第二部《賽麥臺依》。

    (32) 《古埃及神話》,湖南少年兒童出版社,1986年版。

    (33) 《古希臘神話》,湖南少年兒童出版社,1986年版。

    (34) 《古印度神話》,湖南少年兒童出版社,1986年版。

    (35) 降邊嘉措、吳偉編著《格薩爾王全傳》,寶文堂書店出版,1987年,72-76頁。

    (36) 同①23頁。

    (43) 同①,19、35頁。

    (44) 同①,3頁。

    《民族文學研究》1997年02期第19-24頁

    編輯 : 仁增才郎