俄珍卓瑪說,如果她的馬鞭是木雅活佛做的,她說唱時揮動起來就會發(fā)出馬的嘶鳴聲。
吉樣的日子
兩天后,我們又踏進俄珍卓瑪?shù)脑鹤?,這次,院子里停放了一輛天藍色小奧拓,不過,沒見它的主人。四朗局長又喊了半天,俄珍卓瑪才慢慢踱出來,說,“今天我在閉關(guān)。不過,既然你們都來了,就請進來吧!”
再次走進她小小的起居室,楊教授立刻驚叫起來,“啊呀呀,今天真是吉祥!太吉祥了!你們看,酥油燈花都開出了兩個!”
俄珍卓瑪小小的幾案上,畫著彩鳳的一個磁盤里點著兩盞酥油燈,各開出兩朵燈花來。油燈上爆出吉祥燈花,我打小就經(jīng)歷過。不過,酥油燈里開出并蒂之花,卻是頭一次碰見。加上當(dāng)天早上,楊教授遞給我的一個煮雞蛋里出現(xiàn)了“尼達”,就是藏區(qū)常見的月亮和太陽相盛的圖案,使得楊教授一再驚呼!
來的路上,我把自己關(guān)于俄珍卓瑪報道的設(shè)想與楊教授和四朗局長相商,得到他們的支持。楊教授承諾幫我拍攝封面??催^燈花,他立刻與俄珍卓瑪商量,又拿出我們的雜志,告訴她將會怎么樣換上她的照片,這樣,她就會讓許多國家的人看到了。俄珍卓瑪默想了一會,也許是向格薩爾王祈請?很快滿面含笑地答應(yīng)了,“我穿什么?”在進里間換衣服之前,她吐吐舌頭問,不待我們回答,她又打起門簾,請我們也進去,并說,“你們照嘛,想怎么照就怎么照,你們不是要報導(dǎo)么?”
第二次采訪俄珍卓瑪,她家酥油燈開出雙蕊,楊嘉銘先生以為大吉。
楊教授立刻跟進去,隨即又返身回來,說,這是佛堂,不能照的。我拍完燈花,心想,藏人家的佛堂,從來只有家人和僧侶進出,既然主人允許,加上自己又周身潔凈,還是應(yīng)該進去瞧瞧。
俄珍卓瑪家的佛堂,到處都掛著格薩爾內(nèi)容的唐卡,沒有見到佛盒,也沒有佛像。南邊有張窄窄的床,墻上仍然是格薩爾唐卡。一個小小的錄音機里,播放著一個男聲,不知誰的《格薩爾》說唱。我用眼光特意掃了一圈,沒有見到她孫子上次悄悄透露給我的那把刀,“奶奶有把格薩爾王用過的刀子,她從不讓我碰的!”這種寶貝自然要好好珍藏,我也不便追問,就老實地從門邊的一幅小小的唐卡看起,立刻喊道,“楊老師,都是仲唐呢!”
楊教授再次進屋,和我一起研究起這些唐卡來。這幅小的,他已經(jīng)搜集到,但第二和第三幅,他卻是見所未見,這兩幅都將格薩爾王和他的大將畫得栩栩如生不說,每個人物下面還特別注上藏文名字,特別是第三幅,俄珍卓瑪解釋說,這是她在“人民公社”時期,特意請畫師專門為她畫的,45年了,整個藏區(qū)唯她獨有,這更使楊教授心花怒放,大嘆不虛此行。
“這怕是格薩爾王對您多年與他緣分的獎賞吧?”我笑著。
“哦呀!哦呀!”楊教授欣喜之余,脫口說著自己的母語。
根敦羅布根將
俄珍卓瑪一件一件地穿著衣服,臨到戴上“仲廈”前,向我們吐吐舌頭,問:“要不要梳頭?”不等我們回答,她已把發(fā)辮兒打開,仔細(xì)地梳理起來,快編完辮子時,她醮些口水,向發(fā)梢上抹去,我一直驚嘆她頭發(fā)的烏黑油亮,對她的這種結(jié)“頭繩”的方式更是詫異之極。她自自然然地做著這一切,偶爾會羞澀地沖我們一笑。
梳頭畢,她又問:“帽子戴哪個?”問完就戴上了一頂。她也不等我們說話,自動走到院子里,打開另一個小院的柵欄門,司機曲扎給她搬了把椅子,擺到石頭大棚前的草地里。我們相隨著走進去,里面躺著的那兩條狗只是抬眼瞄了瞄主人,又自顧伸展著,繼續(xù)曬它們的太陽。
俄珍卓瑪再次整理衣物,坐定,右手執(zhí)馬鞭,左手端著一個青色的石頭,講唱起來。
“這是格薩爾的母親從龍宮帶來的,龍王給他心愛的女兒的一件寶貝,根敦羅布根將(意為‘要什么就給什么的寶貝’)。龍王說,夏天(春天)播的種秋天即將豐收,……神子格薩爾將誕生?!?/p>
“龍王鄒納仁青舍不得把女兒嘎姆嫁到嶺國,但是,蓮花生大師向上天請求,讓千佛的化身格薩爾降生人世。格薩爾要降生,得有生母,嘎姆就被選定為生母,從龍界派到人間,降生在嘎部落。嘎和嶺第一次戰(zhàn)爭的時候,嘎部落的人都跑光了,剩下嘎姆,她往(母牦牛)郭蘇止母央拉身上馱了很多東西,準(zhǔn)備逃跑時做了俘虜,被帶到嶺國。
“為什么是這樣呢?
“格薩爾被派往人界前,向父王母后提出要求,(以下為吟唱)
要是賜給我:
父親是天界的,
母親是龍界的,
戰(zhàn)馬能聽懂人話的,
我就可以下凡。
“神子覺如是這樣說的。嘎姆的父系是龍王,鄒納仁欽擔(dān)心公主有受苦,就往那個海里投了許多珍寶,又從天界請來了占卜師東谷尖,他馱了500個騾子的占卜書從夭界下來,用來放占卜書的石頭也有,但是我找不到,扔骰子的地方在那里,要不要指給你們看?”
俄珍卓瑪起初閉著眼睛或講說或吟唱,這時卻突然睜開眼睛問。
“不用了,我們知道?!彼睦示珠L趕緊回道,唯恐她從“仲”里出來。
俄珍卓瑪于是繼續(xù)閉目說唱:
“從天界來了占卜師東谷結(jié)巴,他馱了500個騾子的占卜書從天界下來,在那個地方扔骰子,大家問什么情況?
神界的占卜師東谷尖,
格爾那潔白的佛珠,
手中有什么結(jié)頭,
算了三百六十天,
今天請你把骰子投下來,
今天你來給我們解卦吧。
把結(jié)頭的繩子系起來,
給我們預(yù)言。
“結(jié)頭就是一根線上穿著四五顆珍珠,有四串,就這么摔著卜卦,卦上說,要迎請蓮花生大師,蓮花生大師也就去了天界。天界的人問:讓窮人擺脫痛苦,讓惡人得到懲治的話,該怎么辦?蓮花生大師講完經(jīng),人們把根敦羅布根將等很多金銀財寶獻給他做供奉,但他不要,他要了龍王的第二個女兒,三姐妹中大姐是阿司赤吉尼崩,老三是亞嘎智丹,老二郭將嘎姆,蓮花生大師要了老二。神界很奇怪,這個喇嘛怎么會要一個老婆?這時,嶺國也形成了,蓮花生讓老二郭將嘎姆降生在嘎·東巴將參家里,嘎和嶺不和,嶺國降服了嘎十八部落。嘎姆成了俘虜,之后有了覺如……”
俄珍卓瑪微微仰著臉,沐浴著近4000米高原上的陽光,恣意地說唱著。她偶爾會睜開眼睛,問我們要不要換一頂帽子?她可是有兩頂啦,曲扎轉(zhuǎn)問楊教授,楊教授問我,我說,既然有,不妨換一下。換上,她又繼續(xù)說起來。有次,她向我招手,讓我過去,要與我合影。我趕緊把自己的背包挪到她身旁,挨著她坐下。她摸著我的頭發(fā),“嘖嘖,你有白頭發(fā)了?!?/p>
“早有了,你看你都沒有。你會講漢語嘛?!”
“不會,馬馬虎虎一兩句?!彼中α耍澳阌行⊥尥迒??”
“只有一個兒子,聽說你有4兒4女?”
這次,她的臉上堆滿了笑,深深的皺紋里滿是一個母親的驕傲和榮耀。蓮花生大師放棄的根敦羅布根將,多少個世紀(jì)之后,卻落到她手里,給了她講“仲”的本事,也給了她滿堂的兒女子孫。如今,他們有的做生意,有的當(dāng)牧民,每天過著傳統(tǒng)而寧靜的生活。作為母親,她很滿足。
俄珍卓瑪為我們說唱《格薩爾王傳》。
傳奇中的傳奇
俄珍卓瑪生肖屬豬,1947年出生,父親丹洛、母親達金,祖籍都是石渠縣人,后來遷移到修塔村(牧區(qū)),相遇成婚。
俄珍卓瑪小時沒上過學(xué),不識字,卻十分喜歡聽人說唱《格薩爾》“仲”,她記得鄰居波啦(爺爺)有頂好奇怪的帽子,波啦最愛捧著這頂帽子說唱“帽贊”,他一開口,牛羊都忘記吃草,小鳥們也忘記展翅,村里人都會停下手里的活,聚到他周圍,聽他說唱三天三夜都不過癮。波啦唱完,村里人獻給他哈達、酥油、糌粑,只要他們手頭有的,都會送給他。小小的俄珍卓瑪就想,要是自己也能說唱“仲”,該有多好!潔白的哈達掛滿自己的脖子,一定很好看……
一天放牧?xí)r,她撿到一顆小小的石子,那顆潔白得像海螺一樣的石頭在陽光下熠熠的,折射出五彩光芒,她的眼前起了迷霧,仿佛看見許多人在打仗,又仿佛看見許多人在賽馬……她想,會不會是格薩爾王呢?那天晚上,她果然夢見了格薩爾王,他還對她說了什么,但她醒來后,卻什么也記不得。
從此,她就迷上了石頭,那些好看的石頭,都被她帶回家中。對著這些石頭,她想,這是格薩爾的大將,這是他的威爾瑪,這是她的珠牡……有時,一兩句“仲”會突然閃現(xiàn)在她的腦海里,她想張口說唱,它們卻又不見了。
1998年,丈夫和她把家搬到城郊,她撿到的石頭越來越多,越來越奇特;她接觸到的人也越來越多,那些閃現(xiàn)又消失的句子又回來了,而且自動聯(lián)成串,她真的能說唱了!有人說她唱的是“仲”,也有人說她瘋了,或者只是她的幻覺,但她相信這是格薩爾大王賜給她的“仲”,她確信自己的清醒,也確信自己唱的就是“仲”??h上的專家和活佛,也都認(rèn)為她確實會唱“仲”。
“這個是格薩爾王在降服阿里色宗時從那里取出來的,還有這個是他戰(zhàn)馬的蹄印,這個是覺如的腳印,這個呢,是格薩爾王的寶座。”她講完根敦羅布根將后,又把我們領(lǐng)到堆在石頭大棚外桌上的石堆前,跟我們——數(shù)起她的寶貝,這時,那個原本可發(fā)出馬嘶的馬鞭就成了教鞭了。
“這個是晃同的寄魂石,就是前面這個,上面有圓形的標(biāo)記;這個是藥王石,原本麥哇欽木活佛說好,他要在本月十五過來取的,他很愛抽煙,有時還會說謊,但他是個大活佛。
益邛主任收藏的格薩爾手抄本。
“我的石頭還送過確吉嘉措活佛,他非常高興,問我,是不是你的藥袋子?我想,如果給他藥袋子,他會不會覺得他會得病,不高興呢?所以我說,活佛,您可能會病,這個藥袋子是釋迎牟尼做德孜(甘露)曼(藥)宗的時候做的,當(dāng)今不管上天界、下龍界,或者五行里,任何疾病都可以治療,哪怕現(xiàn)在醫(yī)生認(rèn)不出來的病癥也能治療?;罘鸱浅8吲d地收下了,過了一段時間,他還特別派人來告訴我,那個藥袋子真的管用,幫他治過病。
“森公布珠日(色達的神山)兩邊都有格薩爾王戰(zhàn)馬的蹄印,再往下到色廓,有尼崩達雅的城堡。這里有很多格薩爾的遺跡,很多人都不知道。它們都是憑我自己的感覺,這個可能是這樣,那個可能是那樣,就像唱歌,到底是不是真的?別人說我瘋瘋癲癲,我不覺得。不過,要我自己說呢,你們要把我寫到文字里的話,像我這樣一個老人胡說的,大概也沒有什么可取之處吧。我的孩子們都笑我,說我自己給一個石頭取一個名字,再想出些故事,不過,我真的覺得就是這樣呀?!佟驮谑^里,我不過是把它們說唱出來?!?/p>
“我偶爾好像特別能說,有時候某人來了,我本來想說的話卻忘了,感覺沒對上;有時候我又特別能說,就像你們來的這兩次,我的話特別特別長,你們都嫌我了口巴?”
“我們就是來聽你說‘仲’的,當(dāng)然希望你說得越長越好?!毕胫鴮淼哪程欤蛟S我們可以請她到內(nèi)地或國外,讓更多的人見證,我追問她,“你是不是只能在家里,對著那些石頭說?如果請你到外面,可以帶些石頭的話,你還能說嗎?”
“沒有問題!雖然我只是個普通人,但石頭和‘仲’,就是我的命根子呢?!彼龢泛呛堑貞?yīng)承。
7年前,俄珍卓瑪拜次仁洛珠為上師,跟著他吃起了素。除了有些骨殖增生,她的身體很好。上師還勸她時不時地閉關(guān),當(dāng)然,她不需要像僧尼一樣把自己關(guān)到山洞里,她也照辦了。正因為這樣,碰上閉關(guān)日,她仍然可以接受我們的采訪。
我們無法精確計算她的石頭,也不能聽她——講述這些石頭里的故事,但誰能說她的這些石頭不是一個寶庫呢?至于這個寶庫里的《格薩爾》,究竟有多少?多深?多長?只能留待有緣人了。
分手前,俄珍卓瑪從小桌下摸出一顆珠子,拽出一根線,對著珠子穿進去,線太軟,鉆不進珠子,她一次次地劃火柴,燒線頭,仍然不行;我取出旅行針線包,穿上針,珠子眼兒卻是曲折的,直的針進不去,她笑了,搶過去,繼續(xù)劃火柴,穿線,終于成功!她拿著做成的項鏈,對著我,噗地吹了一口氣,“瞧,我有魔法!”
我們都被她逗得大笑。
四朗局長接過鏈子,遞給我,“這是她送給你的!”
我錯愕之極,大概我的嘴巴張得太大,大家再次笑了。俄珍卓瑪卻伸過手來,慈母般地摩起了我的頭。她在給我摸頂呢。送到門外,她又低下頭來,跟我行起了碰頭禮!
“這個阿媽呀,真是神奇中的神奇,傳奇中的傳奇!”曲扎一手把著方向盤,一手揮向俄珍卓瑪,嘴里感嘆道。
看著她佝僂的身影堅定地佇立在院門外,越來越小,卻不肯在我們的車消失前回轉(zhuǎn),我在心里祈愿:
頂禮格薩爾王!
祈愿俄珍卓瑪阿媽啦白日吉祥夜吉祥!祈愿她的傳奇?zhèn)鞅樗姆剑。ㄎ?周愛明 圖/楊嘉銘 曲扎)